他们从出生以来就在路灯旁一个小公园中玩耍。
他们称这盏路灯为太阳,他们管这个小公园叫地球。
他们早就厌倦了在公园的沙池里玩土。差不多是时候爬到更高的地方去玩玩啦?
没有梯子的他们,一直想爬上公园里的小滑梯玩上那么一次。
这群孩子就是人类。
他们没有翅膀,他们向往飞行。
自古以来,翅膀就是高贵或者强大或者引人畏惧,总之是神秘事物才被赋予的特征。只要不是一头斗志全无的母鸡或者憨态可掬的企鹅,那么基本上翅膀意味着飞行。
而无数仁人志士曾写下诗歌,无数神话传说曾被口口相传;在这些集体无意识中,同一种姿态被长久地憧憬着——飞翔,或者说飞行。
为了摈弃无用的矫情和浪漫主义色彩,还是就叫飞行吧。
那么,对飞行的向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在天空中翱翔对人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天空——那是没有翅膀的人类,被重力束缚的人类一度无法涉足的领域。
因为天空无法涉足,所以未知、神秘而高贵,因此才格外被吸引。天空如同一头高贵,神秘,强大的远古生物,自古以来便等待着人类去相会。或许,天空就是那传说中的古代神秘生物——巨龙。天空就是巨龙,巨龙就是天空。
顽固的重力加速度让天空变得危险,可正是这份危险,让天空变得严厉而诱人。至少在某个特定的时代,对于没有翅膀的人类而言,在天空和这头神秘而高傲的怪兽,和天空这头巨龙对赌,并且自由翱翔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付出,超乎常人的勇气和输掉性命的觉悟。
可同样顽固的,是人类的好奇心和对冒险的顽皮。
经过了无数的努力,飞行这个浪漫冒险的梦想终于经由莱特兄弟的艰苦努力初步实现了。莱特兄弟带着他们的父亲老莱特在1910年5月25日飞上蓝天时,老莱特如同老顽童似地对其中一个孩子大声喊叫“高些,奥维尔,再飞高些!”的记忆,或许将永远被一些人记住。
可直到今日,飞行仍然被视为自由与冒险,诗意与豪情的象征。直到我们能够借助文明的智慧进入“空中”的今天,真正“自由”而“豪情万丈”,“充满冒险”的飞行,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仍然只是一生的奢望。
虽然如今人类这群孩子,早已可以借由在玩耍中习得的智慧,经由在生存的努力和相互争夺倾轧之中,节衣缩食艰苦朴素囤积的资源,亲手打造出可以和天空这头巨龙对赌的钢铁之翼。
可是,一旦能够飞行了,就像生活从来不会有一个“到了那时就好了的”轻松时刻一样,关于飞行的诘问也随之而来。
为了什么而飞行?只是想飞而已,难道不行吗?
为了什么而探索?只是好奇而已,难道不行吗?
飞行的钢铁之翼是否应该承载地面上的纷争的扩散和仇恨的连锁?
飞行的钢铁之翼是否应该成为继续相互争夺和倾轧的工具?
是否应该承载人们的笑容和泪水,崇敬或诅咒,爱慕或仇恨?
毕竟,这个时代的大地,还充满着不安定和不太平。
还是应该归还给飞行这个行为它最初的意义,把飞行归还给对未知的涉足和对自由的渴望?
就像孩子一样。
人作为个体的生命太过渺小,如同大江之上星点浮萍,随波逐流,不知所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终将汇入名为死亡的大海。
因此人们才时常需要从同样弱小的同类中确认存在,通过对比来确定自己的位置。需要从和自己同样弱小或者比自己弱小的事物中,争夺自己的那份生存的保障。
因此人们才时常需要从比自己强大的事物中寻找寄托和安慰,用信仰和观念支撑自己,告慰他人。神灵,天使,英雄;恶魔,恶徒,毁灭者……
可这并不是说,人们用来确定自身存在的坐标,人们用来获得满足、寄托和慰藉的事物,都是全无意义的。
情感和羁绊,留恋和柔情,寄托和信仰……这些词汇背后承载的意义,对人来说究竟是成为重力的一种,还是能够化作助推飞行的喷射火焰,或许关乎每个人的个人选择。
而且,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因为向往飞行而选择飞行,眷恋着脚下坚实着大地的人们应该也有很多。卡尔的墓碑前的海伦一定也会这么同意吧?
人生短暂,转眼灰飞烟灭。有人愿意成为天空中璀璨的流星,而有人愿意成为街角橘黄的路灯;怕黑的孩子更喜欢哪一种呢?喜欢黑暗的孩子又会更喜欢哪一种呢?
卡尔·修尼茨最终找到了答案,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飞行的意义。他把答案深藏在心中,带着确信,消失在了地球的北极。或许,他化作了神明,继续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吧。
「——无论人类的历史今后将继续写下多么漫长的光荣记录,今日的意义也绝对不会褪色,我们的一位同胞将于今天离开母星的怀抱,在夜空中流转的繁星世界留下足迹。」
「……不过,我只想强调一件事,今晚艾利克上校从卫星轨道俯瞰地球时,是否看得见地图上所标示的国境线?答案是『不会』,他只会看见辽阔的海洋与连绵的陆地,诸多国家各有不同的人民生活也一样,若是从遥远的高处俯视,同样只能见到灯火的光辉。我们人类应该以此为契机,重新思考彼此在相同的天空之下,共享相同大地生活的真正意义。」
这边的世界里,某个名叫理查德·费曼的物理学家曾经说过,“如果在一万年后回顾人类的历史,19世纪中发生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无疑将被判定为是麦克斯韦对电磁定律的发现和总结。与这一重大科学事件相比,同一个十年内发生的美国内战,将会降格为一个地区性琐事而黯然失色。”我对此深信不疑,正如相信齐奥尔科夫斯基等人的名字大概会长留史册,而某些白富美和高富帅可能不会一样。
共享大地,共享天空的我们。这边世界的我们,作为一个整体,或许也在慢慢思考这些疑问。可是在得出答案之前,大概还要花费一些时间吧。
天空到底是什么呢?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慢慢和头顶的蓝天熟络起来的孩子们,或许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慢慢意识到,天空并不仅仅指的是太阳系第三行星那稀薄的,最多100千米厚的大气层,或许指的是整个浩瀚无边的,包含着我们所居住的行星这粒微不足道的沙粒的整个宇宙。
在宇宙飞船看着舷窗外的无尽黑暗渊薮的艾利克一定会同意。
艾利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窗,凝视扩散到尽头的无限深渊。
那里何其深邃,是深邃过度的极黑之合,然而总有一天,应该也有人会在那里点起小小的灯火,因为人们非这么做不可。嗯,没错—--
必将无尽远征,无远弗届。
为什么?
大概只是因为—--
天空在那里,宇宙在那里,未知在那里,黑暗在那里,冒险在那里,因为……另一个世界里的孩子们没有卡尔和艾利克他们那样幸运,没有如期和巨龙相遇。他们发现这片狭小的天空中没有等待多时的巨龙。那么巨龙们一定是早就搬到了无尽的黑暗深处。
为了早日与巨龙相遇,他们必将无远弗届。
什么?死心吧,巨龙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剧本早就写好了?
嘘,先别告诉他们。
为何飞翔?为何挑战?
再度询问的眼神,令卡尔笑着耸肩,心想原来你这么想得到答案。因为,那里有天空——如此而已。
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生而为鱼,就会想前往陆地;如果出生在溪流,就会想前往大海。
未知的黑暗位于面前,就会忍不住踏出脚步。即使愚昧,即使毫无价值,无论如此反覆具有何种意义,依然如此——人类就是以这种方式,以人类的身分存于此时此刻,不是猿人,也不是野人。
如果只因某种意义或价值而生,任何生物都会更加谨慎地连免矛盾,彷佛野原上绽放的花朵存在于世间。然而很抱歉,人类不一样,卡尔·修尼兹不一样,一切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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