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绵长得像一头巨蛇,吐着有毒的信子将我们缠绕。
我们只能恐惧而无力地蜷缩在它的注视下。渺小而卑微。
我们只能恐惧而无力地蜷缩在它的注视下。渺小而卑微。
当一个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可能会是各种各样的情况。
但对于米萨尔来说,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就是:
当他砍柴似的拍烂已经被他拍过至少6次(计数范围仅限今早)的闹钟,慌慌张张地穿好鞋袜(其中还有一只里外穿反),胡乱地拿桌上的抹布抹一把脸(当然,他自以为那是毛巾),东倒西歪地急速冲到镇中心的钟楼准备敲每天早上6点的钟声的时候,发现自己把钟楼的钥匙忘在了他的小木屋的地板上。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认为钥匙在地板上。不过其实如果他费神去摸一下自己衣服左边的那个缝了几个补丁的并且还在脱线的内口袋,也许他的看法会有所改变。
现在,他刚好很偶然地碰到了这个麻烦。
他兜里的怀表精确地指向早上5点54分。而以他的最快速度返家一趟再回来的精确耗时是7分钟(这是他经过多个早晨多次实践得出的结果,误差小于百分之一)不过这7分钟很理想化地抛弃了他趴在他那到处堆积着各种开本的书本的地板上搜寻钥匙的时间。
敲钟者是个神圣的职业。他们是掌握着四季和白昼黑夜的时令之神在人间的发言人与执行者。人们听从钟声的召唤按时作息,维持着神圣的节律。至少米萨尔的那本《职业契约手册》上是这么写的。
虽然他现在真正的想法是:如果从罗塞塔(Roseta)敲响的钟声没有在正确的时间被处在洛方特王国国都罗抹拉(Romara)的记录仪器(该记录仪器不可思议地扣除了从王国各地到达王都的钟声的波动的传播时间误差)记录到——只要一次没有被探测到——他这个月就别想从本来就很抠门的米拉特手里拿到属于敲钟者的那5个亚雷尔金币。那么这个月的书钱和酒钱就没有什么指望了。
其实关于钟声,包括大部分敲钟者在内的很多人都疑虑声波是不是能传到王都而不衰减殆尽。但是米萨尔显然知道,真正被记录下的是被施加了某些法术的各地钟楼的大钟的魔力的波动。
现在是5点56分。天空只有一丝的鱼肚白。街上还没有一个行人。他站在并不算太安静的黑暗里,在起床很早的鸟的七嘴八舌声里,作了一个决定。
右手轻轻握拳,一阵微风翻动了他脚底下的落叶,产生沙沙的细微响声。缓缓摊开右手,扬手对着大约5层楼高的钟楼顶端食指轻轻一指。
大约一秒之后,洪亮的钟声从广场中心开始向小镇各个方向传去。附近的树上被惊起的数百只鸟叽叽喳喳地飞向幽明的天空。
米萨尔·艾德温略微满意地一笑,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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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莉娅·维恩孤零零地站在镇中心广场那高高的钟楼下。
她随着米诺斯·约瑟夫的船于今天早上到达了罗塞塔。很坚决地谢绝了他邀请她去自己的别墅暂时下榻的邀请后,她立刻去了广场上一个叫微法尼亚的酒馆。
很多人都相信要打听什么小道消息,酒馆会是消息最准确迅速灵通的地方。其实这是一种广泛的误解。
酒馆里绝大多数言论都是那些喝到耳红脖子粗的人们为了面子或者谈资(或者是银币——),自行修饰加工改造组装出来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中会有大约百分之一是准确的消息源,只是基本上没有人能从所有言论中把他们分辨出来。
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那些酒后脸红脖子粗的人散布消息的时候,会无一例外地习惯性地在发言中附加“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骗子会遭玛依雅女神天谴”这样的修饰语。即使你拿几个西米尔银币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确认事实他们也不会改口。而是立刻伸出手把银币揣进荷包,重复着已经结结巴巴的说了不下十次的话。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不会白白对着他们浪费手里的银币。
事实上,希莉娅就是一个没有经验地向他们摇晃了至少30个西米尔银币的人。关于她,是否知道有落海旅人被商船搭救来到此地的疑问,她得到了4种完全完全不同的答案。有人说完全没这回事,有人说有3个长着鸡眼的男人被一艘叫“米歇尔·混蛋”号的船搭救,现在下榻在镇上最好的克莱尔旅馆里(而希莉娅恰好在和米诺斯·约瑟夫分别时得知他的船叫“米歇尔·巴卡耶罗”号);还有人说一个绝世美人被皇家舰艇搭救,被微服至此地的王子遇见直接接到了王都(希莉娅暗自想着莉莉安应该没有到这程度,叹口气)……如此这般。
虽然如此,希莉娅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去了克莱尔旅馆。反复跟服务伙计询问有没有如此这般的几个人在此地投宿。她绝望的用手和空气在比划着雷沃,夏特和莉莉安的容貌长相,在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小时候没有好好和西莫亚一起在西门贝特老师那里学习画画,哪怕只是工笔画或者素描也好啊。她暗暗想着。
然后希莉娅几乎不报任何希望地到本地的入境人口登记处去询问了,然后如她所料般一无所获地走出了那座人迹罕至到了门廊上几乎要结蜘蛛网的倾圮的复古建筑物。
毕竟谁都没指望这样的机关能对每个入境者起到哪怕一丁点的约束作用。就连希莉娅本人都没有去登记过。
虽然早上和约瑟夫作别的时候,约瑟夫再三说,要是在罗塞塔遇到了麻烦尽可以去找他帮忙,还告诉了希莉娅他的别墅地址。可是希莉娅看了看那张似乎在献殷勤的笑脸,什么都没有答复,背起她的弓,背对着约瑟夫挥挥手,一步一步缓缓下了船,站到了罗塞塔港口的页岩石板地面上。
现在她坐在钟楼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眼前往来穿梭的人群,心情十分低落。落海后身上仅剩下的希米尔通用银币也在酒吧里差不多捐献光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稍远处若隐若现泛着橙色光芒的大海。依稀分辨出成群的海鸥正在海面猎捕鱼类。
海对面,隔着莱德海峡遥遥相望的,是名为苏伊塔的大陆,是她来的方向。也是她的家乡。
家乡这个词,让她想起了很多很多熟悉的面孔。亲人,朋友以及很多很多……
镇东头杂货铺老板的大胡子,总是在礼拜堂门前吹着笛子卖艺的矍铄老人。还有总是便宜卖给他们面包的面包店老板娘。
让她想起了那个从小到大总爱捉弄她的雷沃·瑟利,总是喜欢躲在不开灯的小木屋门后吓唬最怕黑的她。然后西莫亚就会走过来说他两句,从地板上拉起被吓得不轻的她,问她是不是还好。留下小时候就看得出来长着鹰钩鼻和粗硬的棕色短发的雷沃在西莫亚背后对她拌着无声的鬼脸,而一头蓝色乱发的夏特·德伦特则看着这一幕无可奈何地摊着手掌。
那个坐落在特拉薇镇外森林边的小木屋是他们童年玩耍的秘密基地。特拉薇是苏伊塔大陆东侧库拉亚王国的一座小镇。三面环山,一面对着森林,是个地理上比较封闭的地方。
正是由于三面环山,从森林和南方海面传来的暖气流受到山脉的阻挡,在这里将水汽凝结成雨水。
特拉薇是个多雨的小镇,一年有大半的天数都会下雨。或是一整天,或是一小阵。
她又想起了莉莉安。她是一次他们4人——希莉娅,西莫亚,雷沃和夏特——在镇上玩捉迷藏时偶然结识的。莉莉安·法修利亚的父母是特拉薇的贵族,或者用的话说就是土豪,为霸一方的恶人,仗着有钱有势(当时的传言是法修利亚家的某人在王都雷贝特任着要职,当然这些身为孩子的希莉娅他们并不知道),欺压当地百姓,四处搜刮财务。人们敢怒不敢言。
特拉薇镇上的很多人对法修利亚家恨之入骨,这种仇恨也顺理成章地(至少是看上去很顺理成章)嫁接到了这对恶棍贵族的小女儿莉莉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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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星期天。其实以特拉薇一贯的天气来说,今天的多云很不错。
大人们都到礼拜堂里做例行的祷告去了,街上人很少,而这些小巷子里更是难觅人的痕迹。但是几个孩子例外。
希莉娅,西莫亚,夏特和雷沃在特拉薇镇如同蜘蛛网般复杂的小巷子里玩着捉迷藏。
这一局比赛,刚好轮到希莉娅“当鬼”,她在小镇的各个小巷里游荡着,试图去发现3个躲避着的男孩。她嘴里试探性的喊着“西莫亚,快出来吧,不用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
但是这样拙劣的手段显然无法蒙骗住那三个机灵鬼。
走着走着。在一条巷子的深处,传来了比较大的动静,隐约还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好奇地过去循声走去,心里想着,说不定是那三个家伙在商量怎么躲我呢,露出马脚了,被我发现了(♪)。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出声地向着声音的方向摸索过去。
走到一个拐角,她探头发现前面的一个由两条小巷交汇成的十字路口处,一个有着金色垂腰头发,穿着很漂亮的小女孩站在四个比她略大一些的小男孩围成的圈中间。男孩们拿手里的石子使劲的往她身上砸,还有一个人走上前去狠狠扯着她的头发,嘴里说着。我叫你们家欺负人。你们家的人都是大坏人。还有一个男孩说,不准告诉你爸爸妈妈。不然下次我们让你有好受的。
“这是你应该尝的!”随着这声叫喊,一颗很大的石头击中了她的前额,她惊叫了一声,又忍住了没出声。
他们用的是棱角尖锐的石灰石。
希莉娅看不下去了。她从藏身处跳出来大声喊住手。
那四个男孩发现了,一个人说,不好,被人发现了。大家快逃。立刻四个人就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希莉娅走向那个女孩。她的双眼噙满泪水。满身都是擦伤和红肿的痕迹。她在忍着不要哭泣。希莉娅小心地问了句,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
“我叫希莉娅,希莉娅·维恩,你呢?”
没有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你叫希莉娅·希莉娅·维恩吗“ 女孩小心地抽噎着问。
“谁是希莉娅·希莉娅·维恩啊?是希莉娅·维恩啊!。”希莉娅看上去像被冒犯了一般,略微提高音量说到。
一只乌鸦从巷边的垃圾桶盖上起飞飞进天空。
金发的小女孩终于哭了起来。希莉娅意识到刚才语气很不好。
连忙说对不起说话语气太重了。又追问她怎么了。
她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陪莉莉安玩,他们不陪莉莉安玩还欺负莉莉安……不明白……莉莉安……又……又没有干……什么坏事”
希莉娅伸出手,去拂拭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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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夕阳照射在希莉娅脸上,逆光映出了一张美丽的侧脸。皮肤是很健康的白。不算太高的鼻子,和宽度刚好和鼻子契合的很好的额头。扎的很高的单马尾垂到肩部。头发梳理得露出精致的耳朵,只有鬓角处一线青黑的流丝垂到脖颈处,在微风里招摇着。
刚刚她又一次想起了一起旅行的伙伴们。他们的船失事后,至今杳无音信的伙伴们。她几乎想对着天空大声怒吼,莉莉安,雷沃,夏特,你们在哪里。可是鉴于广场来来往的人群,她放弃了这个打算。想起他们,想起往事,想起现在的怎么看都不算好的境遇。她不由得悲伤,惆怅起来。
如果光线好的话,路过的人会很遗憾地发现,这张很美丽的面孔上书写着的表情却很悲伤,很无助。他们显然会认为微笑更适合这张面容。
而一个同样地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人在她面前停下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微笑很适合你,希莉娅·维恩小姐。”是希莉娅在那艘名为米歇尔·巴卡耶罗号的船上第一次醒来时听到的那个温和友善的如同适温蜂蜜酒的声音。但是她始终觉得这声音中有种献殷勤的虚假。
米诺斯·约瑟夫站在他面前。
“怎么了,遇到麻烦事了?”希莉娅瞟了他一眼,虽然着装和船上不一样了,但是他还是穿的一丝不苟而考究。
“我刚刚把货物倒手安排妥当安顿下来,从别墅出来到镇上转转,没想到就碰到一位美人在漂亮的夕阳里愁眉苦脸。”
希莉娅还是没做声。刚才那句话要是一般人说起来,估计效果会恶心得让人掉一层皮,但是这个约瑟夫说起来,不知道为何,大概最多也就掉一两根汗毛的程度。
“有什么事,不如到鄙人陋宅一叙可否?”他像在船上那样,一模一样的姿势,向希莉娅伸出了手。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既视感。
她对着刚才他那句文绉绉的文言句式皱了一下眉,兀自起了身,略微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还好。这个大陆的小镇很干净。她想着。
“带路咯?”她用包含着这样的意思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撇撇嘴。